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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赏析 名著名品 插花文化 研究探索 花材花器

《瓶史》· 袁宏道

2017-03-06 14:53:34

『序』
  夫幽人韵士,屏绝声色,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。夫山水花竹者,名之所不在,奔竞之所不至也。天下之人,棲止于嚣崖利薮,目眯尘沙,心疲计算,欲有之而有所不暇。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,而踞为一日之有。夫幽人韵士者,处于不争之地,而以一切让天下之人者也。惟夫山水花竹,欲以让人,而人未必乐受,故居之也安,而踞之也无祸。嗟夫!此隐者之事,决烈丈夫之所为,余生平企羡而不可必得者也。幸而身居隐见之间,世间可趋可争者既不到,余遂欲欹笠高岩,濯缨流水,又为卑官所绊,仅有载花莳竹一事,可以自乐。而邸居湫隘,迁徙无常,不得已乃以胆瓶贮花,随时插换。京师人家所有名卉,一旦遂为余案头物。无扦剔浇顿之苦,而有赏咏之乐。取者不贪,遇者不争,是可述也。噫!此暂时快心事也,无狃以为常,而忘山水之大乐,石公记之。凡瓶中所有品目,条列于后,与诸好事而贫者共焉。石工袁宏道题。
 
『花目』
  燕京天气严寒,南中名花多不至。即有至者,率为巨珰大畹所有,儒生寒士无因得发其幕,不得不取其近而易致者。夫取花如取友,山林奇逸之士,族迷于鹿豕,身蔽于丰草,吾虽欲友之而不可得。是故通邑大都之间,时流所共标共目,而指为隽士者,吾亦欲友之,取其近而易致也。余于诸花取其近而易致者:入春为梅,为海棠;夏为牡丹,为芍药,为石榴;秋为木樨,为莲、菊;冬为腊梅。
  一室之内,荀香何粉,迭为宾客。取之虽近,终不敢滥及凡卉,就使乏花,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。“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”岂可使市井庸儿,溷入贤社,贻皇甫氏充隐之嗤哉?
 
『品第』
  汉宫三千,赵娣第一;邢、尹同幸,望而泣下。故知色之绝者,蛾眉未免俛首。物之尤者,出乎其类。将使倾城与众姬同辇,吉士与凡才并驾,谁之罪哉?
  梅以重叶、绿萼、玉蝶、百叶缃梅为上。海棠以西府、紫锦为上。牡丹以黄楼子、绿蝴蝶、西瓜瓤、大红、舞青猊为上。芍药以冠群芳、御衣黄、宝妆成为上。榴花深红、重台为上。莲花碧台、锦边为上。木樨毬子、早黄为上。菊以诸色鹤翎、西施、剪绒为上。腊梅磬口香为上。诸花皆名品,寒士斋中理不得悉致,而余独叙此数种者,要以判断群菲,不欲使常闺艳质杂诸奇卉之间耳。夫一字之褒,荣于华衮,今以蕊宫之董狐,定华林之《春秋》,安得不严且慎哉!孔子曰:“其义则某窃取之矣。”
 
『器具』
  养花瓶亦须精良。譬如玉环、飞燕,不可置之茅茨;又如嵇、阮、贺、李,不可请之酒食店中。
  尝见江南人家所藏旧觚,青翠入骨,砂斑垤起,可谓花之金屋。其次官、哥、象、定等窑,细媚滋润,皆花神之精舍也。
  大抵斋瓶宜矮而小,铜器如花觚、铜觯、尊罍、方汉壶、素温壶、匾壶,窑器如纸槌、鹅颈、茄袋、花樽、花囊、蓍草、蒲槌,皆须形制短小者,方入清供。不然,与家堂香火何异?虽旧亦俗也。然花形自有大小,如牡丹、芍药、莲花,形质既大,不在此限。
  尝闻古铜器入土年久,受土气深,用以养花,花色鲜明如枝头,开速而谢迟,就瓶结实,陶器亦然,故知瓶之宝古者,非独以玩。然寒微之士,无从致此,但得宣、成等窑磁瓶各一二枚,亦可谓乞儿暴富也。冬花宜用锡管,北地天寒,冻冰能裂铜,不独磁也。水中投硫磺数钱亦得。
 
『择水』
  京师西山碧云寺水、裂帛湖水、龙王堂水,皆可用。一入高粱桥,便为浊品。凡瓶不须经风日者。其他如桑园水、满井水、沙窝水、王妈妈井水,味虽甘,养花多不茂。苦水尤忌,以味特咸。未若多贮梅水为佳。贮水之法:初入瓮时,以烧热煤土一块投之,经年不坏。不独养花,亦可烹茶。
 
『宜称』
  插花不可太繁,亦不可太瘦。多不过二种、三种,高低疏密,如画苑布置方妙。置瓶忌两对,忌一律,忌成行列,忌以绳束缚。夫花之所谓整齐者,正以参差不伦,意态天然。如子瞻之文,随意断续;青莲之诗,不拘对偶,此真整齐也。若夫枝叶相当,红白相配,以省曹墀下树,墓门华表也,恶得为整齐哉。
 
『屏俗』
  室中天然几一、藤床一。几宜阔厚,宜细滑。凡本地边栏漆桌、描金螺钿床,及彩花瓶架之类,皆置不用。
 
『花祟』
  花下不宜焚香,犹茶中不宜置果也。夫茶有真味,非甘苦也;花有真香,非烟燎也。味夺香损,俗子之过。且香气燥烈,一被其毒,旋即枯萎,故香为花之剑刃。棒香、合香尤不可用,以中有麝脐故也。昔韩熙载谓木樨宜龙脑,酴醾宜沉水,兰宜四绝,含笑宜麝,薝蔔宜檀。此无异笋中夹肉,官疱排当所为,非雅士事也。
      至若烛气煤烟,皆能杀花,速宜屏去。谓之花祟,不亦宜哉?
 
『洗沐』
  京师风霾时作,空窗净几之上,每一吹号,飞埃寸余。瓶君之困辱,此为最剧,故花须经日一沐。夫南威、青琴,不膏粉,不栉泽,不可以为姣。今为数叶残芳,垢面秽肤,无刻饰之工,而任尘土之质,枯萎立至,吾何以观之哉?
  夫花有喜怒、寤寐、晓夕。浴花者得其候,乃为膏雨。澹云薄日,夕阳佳月,花之晓也。狂号连雨,烈焰浓寒,花之夕也。唇檀烘日,媚体藏风,花之喜也。晕酣神敛,烟色迷离,花之愁也。欹枝困槛,如不胜风,花之梦也。嫣然流盼,光华溢目,花之醒也。晓则空庭大厦,昏则曲房奥室,愁则屏气危坐,喜则讙呼调笑,梦则垂帘下帷,醒则分膏理泽,所以悦其性情,时其起居也。浴晓者上也,浴寤者次也,浴喜者下也。若夫浴夕、浴愁,直花刑耳,又何取焉。
  浴之之法:用泉甘而清者,细微浇注,如微雨解酲,清露润甲。不可以手触花,及指尖折剔,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。浴梅宜隐士,浴海棠宜韵致客,浴牡丹、芍药宜靓妆妙女,浴榴宜艳色婢,浴木樨宜清慧儿,浴莲宜娇媚妾,浴菊宜好古而奇者,浴腊梅宜清瘦僧。然寒花性不耐浴,当以轻绡护之。标格既称,神彩自发,花之性命可延,宁独滋其光润也哉?
 
『使令』
  花之有使令,犹中宫之有嫔御,闺房之有妾媵也。夫山花草卉,妖艳实多,弄烟惹雨,亦自便嬖,恶可少哉?梅花以迎春、瑞香、山茶为婢。海棠以苹婆、林檎、丁香为婢。牡丹以玫瑰、蔷薇、木香为婢。芍药以罂粟、蜀葵为婢。石榴以紫薇、大红千叶木槿为婢。莲花以山矾、玉簪为婢。木樨以芙蓉为婢。菊以黄白山茶、秋海棠为婢。腊梅以水仙为婢。
  诸婢姿态各盛一时,浓淡雅俗亦有品评。水仙神骨清绝,织女之梁玉清也。山茶鲜妍,瑞香芬烈,玫瑰旖旎,芙蓉明艳,石氏之翔风,羊家之净琬也。林檎、苹婆姿媚可人,潘生之解愁也。罂粟、蜀葵妍于篱落,司空图之鸾台也。山矾洁而逸,有林下气,鱼元机之绿翘也。黄白茶韵胜其姿,郭冠军之春风也。丁香廋,玉簪寒,秋海棠娇,然而有酸态,郑康成、崔秀才之侍儿也。其他不能一一比像。要之,皆有名于世,柔佞纤巧,颐气有余,何至出子瞻《榴花
、乐天《春草》下哉!
 
『好事』
  嵇康之锻也,武子之马也,陆羽之茶也,米颠之石也,倪云林之洁也,皆以癖而寄其磊块俊逸之气者也。
 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、面目可憎之人,皆无癖之人耳。若真有所癖,将沉湎酣溺、性命死生以之,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?
  古之负花癖者,闻人谈一异花,虽深谷峻岭,不惮蹶躄而从之。至于浓寒盛暑,皮肤皴鳞,污垢如泥,皆所不知。
  一花将萼,则移枕携襆,睡卧其下,以观花之由微至盛,至落,至于萎地而后去。
  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,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,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,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,是之谓真爱花,是之谓真好事也。若夫石公之养花,聊以破闲居孤寂之苦,非真能好之也。夫使其真好之,已为桃花洞口人矣,尚复为人间尘土官哉?
 
『清赏』
  茗赏者上也,谭赏者次也,酒赏者下也。
  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,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,宁闭口枯坐,勿遭花恼可也。
  夫赏花有地有时,不得其时,而漫然命客,皆为唐突。寒花宜初雪,宜雪霁,宜新月,宜暖房。温花且晴日,宜轻寒,宜华堂。暑花宜雨后,宜快风,宜佳木荫,宜竹下,宜水阁。凉花宜爽月,宜夕阳,宜空阶,宜苔径,宜古藤巉石边。若不论风日,不择佳地,神气散缓,了不相属,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?
 
『监戒』
  宋张功甫《梅品》,语极有致,余读而赏之,拟作数条,揭于瓶花斋中。
  花快意凡十四条:明窗、净几、古鼎、宋砚、松涛、溪声、主人好事能诗、门僧解烹茶、蓟州人送酒、座客工画花卉、盛开快心友临门、手抄艺花书、夜深炉鸣、妻妾校花故实。
  花折辱凡二十三条:主人频拜客、俗子阑入、蟠枝、庸僧谈禅、窗下狗斗、莲子胡同、歌童弋阳腔、丑女折戴、论升迁、强作怜爱、应酬诗债未了、盛开家人催算帐、检《韵府》押字、破书狼籍、福建牙人、吴中赝画、鼠矢、蜗涎、僮仆偃蹇、令初行酒尽、与酒馆为邻、案上有黄金白雪、中原紫气等诗。
  燕俗尤竞玩赏,每一花开,绯幙云集。以余观之,辱花者多,悦花者少。虚心检点,吾辈亦时有犯者,特书一通座右以自监戒焉。